无政府状态:郭隆耀作为感知对象的花儿
文 / 张营营
作为一个整体
“花儿”所蕴藏的生机就像年轻人的感知,透着一种理想、多元和飘扬的品质。他笔下的杏花总是以一个整体出现,偶尔有边缘处的花瓣跳跃着飞溅到一边,但最终又会被构图这个东西再次归拢,回到视觉的中心,继续呈现为一个整体。他画中的暗部很少,杏花的树荫往往是画面里唯一的暗部,半透明的影子要么与杏花合二为一,要么与地面融为一体,总之不能被单独分离出去。这些暗部常常被主体物的亮部所覆盖,只露出一点点,以表示它们的体积。
质朴、明亮是郭隆耀绘画的一大特点。有时,一块三角形的褐色土壤亘在前方,让中景的杏花树发生了必要的倾斜。这些杏花仿佛是来自同一个花瓣的复制,都归结为点状聚拢在一起,虽然杏花的色彩变化微弱,但形态丰富,且自带优雅。“优雅”一词平日很难与西北的风光联系起来,而在郭隆耀的笔下,壮阔的北方也呈现出袅袅相依的浪漫氛围。谁说西北不迷人,谁言黄土不浪漫?
他的绘画与西北的本地自然始终有着一种浪漫的联系,这是经由艺术家的内心对熟悉且热爱的环境所做出的反应——在杏花的周遭是一片静谧的景象,连气流都变得温和了,太阳的温热给了它们极致的满足感,让淡而饱和的粉色调从花瓣扩散到蜜蜂传播花粉的看不见的路径中。这些绘画通常看不出太阳照射的方向,也意识不到那种均匀的明亮感到底是来自于太阳,还是观者的内心。
“花儿”的视角始终都是平的。
皴点法的氛围
四五月份,当我们踏入地势西高东低和尘土飞扬的“丝绸之路”重镇——甘肃定西时,你可以看到一些红粉相间的杏花树立于崎岖的丘陵中央,它们绽放着静眺蓝天。西北的广袤地形和曲折的田间沟壑被艺术家描绘成了舒展与平坦,画面中的线条概括、凝练、柔和,呈现出蜿蜒的景象,这不仅加强了远处景观的层次,也突出了近景中的杏花树作为画面唯一主体的构成。他习惯将笔触反向排列,以加强线条的稳固感,色域内部也因此多了一层结构。土地被他归结为棕色、黄色、褐色、砖红色、绿色、墨绿色,甚至是黑色。北方风景的特点是:干燥、简约、灰蒙蒙,甚至是荒芜,唯独多了那粉红。
“皴、点、搓、揉”是郭隆耀绘画的一些手法,近观你会发现其中有锯齿状的衔接,暗暗的就藏在里面,营造了一种晕染的感觉。他似乎受到了中国山水画诸如“米氏云山”1 绘画技法的影响,米芾的“大米点”和米友仁的“小米点”是用来描绘山林的郁郁葱葱,以及描绘树叶的,也用它来渲染气氛。如果沿用这种称谓,我们暂且可以把郭隆耀的皴点笔触叫作“大豆点”或者“叶片皴”,笔触的颗粒总之是大于大米和小米的体形。“搓”和“揉”是手工感很强的一种笔法,有一种工匠主义的精神和朴素与执着的品质。
这些自然的肖像也与印象派的艺术追求有着异曲同工——重视形、线条、色块以及体和面,借此流露出强烈的主观感情与个性。在这些写实的画面中,“那些树就像抒情诗一般颂扬着飘满银白色云朵的湛蓝天空,还有树叶和微风的缓慢颤动与笨拙狂欢,重返青春的人类天性中对净化的痛苦渴望。”2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才是准确的,就和数念珠一样,我的每个笔触的动态都不过空,一笔就是一笔,我在动作和情绪上都是克制的。”郭隆耀如是说。他用画笔在画布上重新塑造了一个简言意赅的自然界,将杏花的体积、地形的广度、天空的无垠和云朵的纯洁组织进一块平坦的画面上,事物的形式并无太多起伏与翻转,只是不断地并置相同的笔触和手法,让一种柔和的气氛得以扩展,直至画布的边缘。
唱出的“花儿”
从混杂在事物中的形式和精神中寻求一些新特征,是现代主义以来艺术家们努力去做的,这些新特征既能够激发我们的感知,也符合争分夺秒的世界为喜欢新奇和冒险的大脑带来未知的灵感,或者为短视频时代带来一些平静与永恒的特征。
展厅里循环播放的“花儿”空旷、圆润、平实,唱出了甘肃民歌里温柔的小调性。一个有表达性质的纯粹地方方言或民歌是可以与世界上各种语言形式相媲美的,并在视觉艺术中给予文化上的反哺。“花儿”提供了那份属于它半独特、半优雅的艺术成分。
“取自自然进行绘画不是要去复制对象,而是要去实现感觉。”3 就同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一样,他从千姿百态的世界中挑选出最贴近生活和自身精神世界的形式,来实现他所渴望的最为高级的和谐感。郭隆耀从西北的自然中捕捉到了具有普遍性的东西,并用严谨的笔法组织成自己的语言风貌,展现了杏花、田埂、房屋、云朵的存在状态,就像展现出当地人的生活状态一样。
“花儿”不是一个想象的世界,它潜藏在真实世界的某个具体的地方,在那里,自然物年复一年的存在,日复一日的循环。也许“花儿”就只是一个幻想,但也无人能否决其内核是人们亘古不变的对于安宁的需求。
梦
一天下午,闲逛于田间,在杏花树下做了一个梦,最后被鸟儿惊醒。艺术家无法通过寄托梦境来完善现实问题的始末,但却可以用梦一般的质感来实现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平衡,或用艺术的语言来“磨平”、“斩断”和“处理”现实世界里的不满,这并非是一种美化,有时也与批判反思的目标径向一致:让更多的人活在一个平和年代里,永久弃离那些不断循环与展演的是非争论。
“花儿”展示的是一个人的西北,是杏花眼中的自然。郭隆耀的绘画里没有否定的意味,却有无政府主义的视角、自然主义的关怀,甚至是“桃花源记”里的精神特征,他呈现的是自然物的一种恒定状态。
绘画与思想的运作一样自由
在他的眼中,自然界是完整的,是慢节奏的,他对事物没有分别心,只是平心静气地一笔又一笔的画着,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心中杏花的母本,想象着呼吸的节奏,穿过身体抵达类似修行的界面,并在重构自然的过程中展示出其心灵上的某种连续性。
与塞尚画苹果和圣维克多山一样,他的绘画也有理性的节奏,比如一再地观察和感受寥寥几种自然物,并把自己的理解描绘出来,血液里流动着的是对物质性的强烈认同——一棵树、一朵云、一片淡蓝的天空、一行静谧的田垅……都有着在恒定时间框架下的生命的自然与平和。这些略显浑圆的杏花和温柔密实的皴点笔法,从温暖的季节中生长出,新鲜、明亮里透着一些稚气、天真烂漫与浑然一体。
“绘画理应同思想的运作一样自由”4,理应追随最新的思想潮流,但总有个鲜明的时代性立在我们面前,不容忽视,但只要绘画能将生活中的鲜活形式与精神连接起来,那它就能百无禁忌、无不可为。
注释:
1.“米氏云山”,米芾的“大米点”和米友仁的“小米点”是用来描绘山林的郁郁葱葱和画树叶,但也只能用来渲染气氛,而非描画结构,所以他们在使用米点皴之前,需要先用“披麻皴法”来画出山的轮廓。
2、4. 《心灵的解放者——保罗·塞尚》,p148
3. 塞尚给埃米尔·贝尔纳的信件,《法兰西信使》,第247期和第24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