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灵魂:施翔的棉花
文 / 尉光吉
轻微的振动!一团团棉花,伴着颤抖的线,从平静的纸上,轻盈地浮现。如云似烟的线,纠缠、笼罩着无形的棉,并以自身每次都不同的密度、力度,令棉绽放。棉明明经过了碳的熏染、墨的浸润,却依旧纯白,因为它们是在真空中被线编织出来。更确切地说,恰恰是线建构了这片真空,这片可供人大口呼吸的自由的留白:在线绘的棉花中,画家排除了任何涂染的可能,甚至在最浓厚的阴影处,也透露着线与线的交汇所不可避免地遗漏的孔隙。但就是这些虚无的孔隙,而不是实体的线迹,支撑起了棉絮的空间,那包裹着空气的若有若无的块团。所以,棉花是什么?这些传统上用来塑造形式的线,又将形式赋予了什么样的存在?棉花是风中爆裂的纤维,是凝结成絮的粉尘,是植物呼出的雾,也是空气压缩成的雪。某种意义上,它是接近于无的存在,缺乏形式的缥缈的存在。画家已然捕捉到这物象介于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暧昧一面:在炭笔和铅笔的舞动下,棉絮的极致绽放也是其尽情的飘散,瞬间的显形也是其永久的隐匿;但在灰色的消蚀中,悄然壮大的空白力量又将膨胀的气息注入了棉花生长的运动,于是,强劲的墨线总要向外溅溢,其挣脱画纸的姿势,有如破蛹而出的飞蝶。
我会说,施翔的棉花就是本质的蝴蝶,它属于日光下那些永远在躲闪、飘忽不定、无比轻盈的事物,那些永远在生成、永远未完成的事物:当其飞升时,它也已下坠;当其盛开时,它也已枯萎;当其饱满时,它也已匮缺。然而,它仍存在,纵使形态千变万化,其本相始终如一:棉花是棉花是棉花。重复了几十遍的棉花,仍然是棉花,始终是一朵,唯一的一朵,孤独的一朵,本质的一朵。画家审慎地尝试画它,在画的同时不断地修改他所画的形象,并保留擦抹的痕迹。于是,每一朵棉花都带着其或多或少被擦破了纸皮的残缺到来了,没有一朵完美的棉花,但每一朵都令已然收笔的画家满意。在这个意义上,施翔不是柏拉图式的画家,他并未把永恒之美的理念存放于心,试图依此再现某个完善的模型。相反,他画棉花的诸相,但他所想的,其实只有一朵棉花,从棉花堆里挑出的普普通通的一朵,合他心意、令他着迷的一朵。这一朵是他的模特,他的情人,他的密友。一旦选定,他便与之签下神圣的契约,开始无尽地观摩它,把玩它,直到他能认出其独一无二的样貌、质感和气味。仿佛这朵棉花有了生命,能跟他说话,对他吐露其絮团中裹藏的秘密,空无的秘密,瞬间显现又瞬间消失的秘密,云雾的秘密和蝴蝶的秘密。从此,伴着这阵唯有他才能听见的絮语,棉花不再是陌生的外物,而是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最柔软、最轻盈、最温暖也最内在的一部分,离心最近的一部分。棉花不是棉花,而是他心头翻腾的云雾、飞舞的蝴蝶:在好几幅画上,开裂的棉花就像一只巨蝶,而展翅的蝴蝶也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那么,施翔的这朵棉花,到底是什么?它是潜入画家内心深处,令画家日思夜想的棉花。它褪去了现实的物质属性,却保留了各属性的印象,甚至比真实的棉花更轻柔、更洁白、更纯粹。它是画家梦中的棉花:一朵棉花的影像。为了接近并获得这个影像,画家必须做梦。不是主动地幻想,不是有意地想象,而是用内心之眼长久地注视这朵棉花,并把自己完全地交给棉花在目光下缓慢消逝时所开启的无穷空间。那消逝的空间,那远去的距离,那飘零的空白,就是梦的世界,一个从死亡和缺席中诞生的世界。但这个世界也布满无限的生机、无限的可能,而影像就在如此的无限性中存身。它失去了本体,只有彼此相像的无尽复本,吸引着画家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画它。作画,根据施翔的说法,意味着转化。而在漫无止境的梦里,棉花已被画家的心灵所转化。当他捕获棉花的影像时,他便捉住了这形同棉花的物:这团雾,这片云,这只与他的心相近的蝴蝶。
棉花是本质的蝴蝶,因为蝴蝶是梦之转化的绝妙形象。画家梦见棉花,正如庄周梦见蝴蝶。在掌握了转化能力的画家身上,为所观之物做的梦总是一场蝴蝶梦。在这玄而又玄的梦里,转化的真正奥秘表现为“物化”的辩证法:人梦为蝴蝶,蝴蝶亦梦为人。而画家把棉花纳入梦境,又何尝不意味着,画家闯入了棉花的梦?棉花当然有它的梦,正如加斯东·巴什拉所说,每一种物质都有它自身的梦。这梦就是物在人的内心深处打开的影像空间,谁遭遇影像,谁就坠入物的梦。这梦是物的安息和沉睡,是物得以持守其秘密的黑夜。为了不打破这阵安宁,画家不得不把他的画笔变成一根探路的盲杖,在梦的夜幕里摸索且徘徊。这些厚重的黑色笔触是他勇猛前行的足迹,这些起皱的白色擦痕是他迟疑后撤的踉跄。还有那些细密的灰色线条,则是他在黑暗中翩然跳起的优雅舞步。通过所有这些粗细不一、力度各异的线迹和划痕,施翔把棉花编织为梦的影像本身:一张覆住视网膜的朦胧薄网。如果在他眼里,线是梦的原始材料,那么用画笔追逐棉线的他,自然也是一个被线牵引的梦游人。
作画即做梦。在画棉花之前,画家已做过长久的梦:他梦过月亮,梦过云朵,梦过树木,梦过石头,梦过果实……他在各种物的梦里自由地徜徉。同时,他也深入绘画材料的梦:墨粉的梦、铅块的梦、碳笔的梦、纸页的梦、橡皮的梦……他在物的梦与画的梦之间从事转化,其效果堪比蝶变:他用墨的黑画出棉的白,用铅的重画出绒的轻。一切矛盾都在线的梦里达成和解。线就是一切,线就是世界。但画家的线,并不如其看似的那样,浮于世界的表面,而是蔓延至世界的内部,触及最深的东西。当线转化了物质的梦时,线也就成了大地深处的歌,俄尔甫斯的歌,因为在那样的歌中,如里尔克所写,一切都朝着内在深处转变和净化。这就是施翔的线:一段打开内在宇宙的俄尔甫斯之乐符,一首领万物脱离引力并在轻歌曼舞中超升的纯诗。转化结束之时,内在的宇宙也达至无边的境界,而线不由地开始膨胀、伸展,释放出一朵庞然的棉花。
施翔的棉花必定庞然。这等庞然不是纸张的尺幅,不是眼界的宽度,而是心本身的广度,与心的尺度相称的物之灵魂的规模。当画家在梦中聆听物的呓语时,他已邂逅了物的灵魂。所以,他看的从来不是棉花,而是棉花的灵魂。他画的从来不是线条,而是线条的颤动,灵魂的颤动。在棉花的梦中,他蓦然认出了:棉花的每一次呼吸也是灵魂的起伏,正如蝴蝶的每一次振翅都是心脏的跳跃。于是,世界倾空了,只剩下万物无形的节奏,粒子的弹射和弦波的振荡。而画家,独自行于线的幽暗国度,匿身于墨和碳,以在茫茫夜色中寻觅同样沉睡的物,并用梦眼来记录物的形壳中逸出的灵魂。他善待这些灵魂的残骸,替它们守夜,好让它们在纸上复苏。因为他坚信,最沉默的自然也是活的。他不画静物。为了让物活过来,他只需让蝴蝶振动一次翅膀,也就是用他的画笔拨动一次宇宙的琴弦。当之无愧的灵魂的乐手。但他的歌是黑夜的歌,沉默的歌。就像他钟爱的雪竹滤去了俗世的喧嚣,这空灵的棉花也令一切喧嚣失音。无人会再来惊扰物的安憩,无人会再来打乱梦的宁息。蝴蝶自在地展翅,棉花绽放只为绽放。无人的棉花。他画的确是“静”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