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隆耀:心安与对抗
文 / 李家丽
人的过去总是一片模糊。
走出家乡甘肃通渭县山村的郭隆耀,上大学后便很少回去。故里的记忆像王家卫的电影,斑驳陆离的光影,极致短促的对白,内敛沉默的气息,温情又有些凛冽——回不去的故乡,精神上的流离。
记忆是不可靠的。家乡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凝结成一幅古典主义的油画,幽远、闲静、永恒。西北人的木讷、宽厚、柔软、善良是这幅画的内核,漫天的黄土是它的底色。
2014年的春节,郭隆耀住在黑桥小公寓,没有回家。适逢大雪,万物俱籁,萧条淡泊的氛围使郭隆耀的心底涌现出一种温暖,他在时间的超越中逃遁现实,成为一切的中心。这种感觉混杂着西北记忆,对郭隆耀和他的绘画气质形成说不清的某种塑造。
塑成、割裂、打破、重塑,恒常之道。肉身的经验不断地投射到画面中,图像在反复调整后才逐渐显现个性化的样貌。
也是在这一年,郭隆耀有段时间很迷茫,他开始脱离内里的感受,追求新潮的图像。他把它称作是“岔路”。一次朋友的“你这画得不行”,如禅宗偈语,击中了郭隆耀的内心。他毁掉了这期间创作的所有作品。
“当时的绘画只停留在虚假轻薄的图像表面,后来再看会觉得脸红,好像它们在向自己发出道德拷问。也是从那部分作品后,我才识得对我来说什么是好的绘画”。
内心与西北记忆又成为了郭隆耀绘画的母题。他的绘画也逐渐呈现出坚固又柔软的特质。坚固来源于郭隆耀对信仰与爱的追求在绘画中的投射,柔软源自他对万物柔软灵魂的真诚。“面对画布就像面对第三者,它很具体又似有非无。这时人是木讷的,只能虔诚地反反复复地去画,心安理得,不自欺”。
心安
郭隆耀的作品源于他的生活和生存经验。那股自心底里流淌出的对绘画、故乡的温情,让郭隆耀在对图像与材料的触摸中,捕捉到其背后的时间的流动。在这种流动中,郭隆耀寄身其中,可静可动,自在呼吸。“它恒久纯净,跨越时空,也是对不安的显示呈现刹那间自身的观照,是令人松弛的栖息地”。
郭隆耀的绘画总有一种西北土地的粗砺感,似乎有某种人的坚硬、高贵意志隐喻其中,沉稳朴素又绚烂繁华,有如长青之竹,不谢之花。“我很迷恋土的物质感,粗砺不是躁动”。这样的粗砺加上大块面的造型及大面的黄,让郭隆耀的绘画有着一种西北式的木讷、沉默,就像是一匹荒原的绵羊站在满月之下,孤寂地望着远方。
近几年他很少画自然或墙外的风光,而将视线集中在民居院内房屋墙壁的一面,尤其集中在窗上。室外的光打在窗上又反射出去,在墙面上留下一道影子。光影的变幻隐藏着时空的静寂,在西北庄院式建筑的窗上留下痕迹。
窗本身凝结着人的视线,是屋内人向外探视的目光,也是屋外人向内窥测的端口。它是实体的窗,也是人与人相互观看的媒介。而在西北乡村,窗更蕴含着一层交流的含义,亲友近邻来访,总喜欢透着窗说话。因为窗大多是阳光照进屋内的媒介,每逢春冬,西北人也总爱在窗下晒太阳。西北人的生活,围绕着窗,在时间的温热中悄然舒卷着。
窗是时间的,更是空间的。窗嵌在墙内,只有一道,却是一个分割线,它将空间一劈两半,分隔屋外与屋内,公共与私密,疏远与亲近。窗的这端展开着家庭与外界的交际,它客套、礼貌、隔阂。在其中,人往往隐藏部分真实,按着社会约定俗成的规则表演着;窗的那端却因极度私密,人全然袒露,以最真、最为自在的内里与生活中最亲近的人相处,它带着真诚、期望、苛责、爱与希望。
窗与墙,在郭隆耀的笔下,有时是局部的,有时却连带着墙面的门,但他总不画西北建筑的原貌。这样的处理效果使屋外公共生活自然显现,而又使屋内的时空处于一片隐晦与想象当中——谁都说不清窗那边到底发生着什么。这是郭隆耀在绘画构成和空间上的一种取舍,也是他对绘画的一种回应。
窗是郭隆耀笔下的实体的窗,更是他在精神上回望自己的窗口,他在其间安放他自己。“绘画是我身体状态和内在意识的统一呈现,唯有不断专注,才能感到真实。它就像对着一面镜子看自己的眼睛一样清晰,做不到任何欺骗。绘画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我自身的肖像,空间深处是无限放大的自己”。
郭隆耀很喜欢文艺复兴大师的作品。他说其中的光亮让他很触动,与他的一些感觉有重合。我问他,“光亮”具体指什么?“可能是画面光影背后的一种敦厚、典雅,真善美的灵性”。
循着这道光,郭隆耀的笔触往往迟来去念,反反复复,每一笔都不空过,真诚而切实地反映着他每一个起心动念,每一种生活状态。“念头绝对是清晰明了的,当然细微的念头里面也参杂着反抗,降伏,融合”。
我反问他这样的画法是否太过费心,对情绪和精力地消耗太大。他回答道:“这可能是我的原罪,我只能这么画才会心安”。
对抗
粗砺的背面是柔软,柔软的背后是对抗——对抗自己,对抗潮流。
小时候,郭隆耀下午放学后总会帮家里从田地里背些农作物回家,路程很远,坡度也很陡,背上的农作物比少时的郭隆耀还大,他一步步走,像蜗牛一样。
那时候的郭隆耀不会知道,这样的状态会成为他日后的人生写照。多年来,他背负着故乡土地的记忆,在油画语言、情绪表达上跟自己一点、一点地较着劲,准确诉说着自己内心里的丰满。他缓慢地成长、进步着,就像儿时背着农作物,如同西西弗斯推着石头步履艰难地移动。
郭隆耀说画完一幅画就像走远路背着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刹那间有轻松愉悦的感觉,但当回头看时,又得重新拾起来继续上路,反反复复没有尽头。他对抗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绘画中,裹挟着期望、平和、挣扎、降服,转而进入自由之中。“这一方一寸一笔都属于我,尽情地看自己的内心”。
足够的真诚,让郭隆耀的每一幅画都袒露着彼时的心境。偶尔瞥见从前的一幅作品,重新多看一会,大脑都会一时一片空白,接着是一丝莫名的感动。“我不知道这种思绪从何而来,这可能就是形象背后的说不明道不清的自由形态或是某种美给了你灵魂上的反哺”。
木讷、笨拙、沉默,是郭隆耀不断与自我较劲、对抗后的结果,也是他对抗潮流、浮躁、快餐式文化的方式。
不善言谈,看起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郭隆耀并非真的全然木讷,他对绘画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当谈起如今绘画的现状时,他显得有些激动,“绘画已死不是绘画已经死了,而是活人画死画,千篇一律,画跟自己都没任何关系,只是一味的跟风追流行机械的制作,狠一点也可以说是死人画死画,因为画里面已经完全失去了当下自己对生存环境生活里,人做为主体活着的气息!”
主体与绘画无二,在绘画中寄托着所有心灵情绪的郭隆耀对“死画”自然非常反感。他坚持认为,中国当代潮流绘画缺少的是对人的关怀,往大了说就是爱,没有对爱,幸福,人生、信仰的深层次的反思,一味套用猎取西方成熟艺术家的成果。“这样导致一大片作品看起就和大树没有根一样,很难立起来”。
但我不问,郭隆耀从不主动说这些。我再三请求他把日常的思考笔记发我一些的时候,他才发来上述的这两段话。过了一晚,他又发来消息,说自己有些话太冲动。我想,他可能只想画自己的画,从不想以高人一等地姿态控诉、批判什么。
郭隆耀知道绘画中有些坚固的东西,所以他木讷但不怯懦,不人云亦云。他用这种坚固对抗潮流。可是,“坚固”的地方在哪里呢?他接着说“是绘画背后能使人感知到的人文世界中的某种高级”。
我想,他也许是在说绘画形式背后的超越时空的某种普世与永恒,诸如温暖、爱、美、沉思、自由。他追寻着绘画的坚固,踏踏实实、确确凿凿地画,让一切自己显现。“结构、思绪、时间、空间都会变的幽古、凝结,可前可后,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自由”。
访谈到这里就结束了,分别时,我问郭隆耀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只简短地说了一句:
“乐此不疲,就这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