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有些记忆渡过虚无
作者: 萧非
所以我写诗 为了凝视自己,为了让黑暗发出回声。
——Seamus Heaney
陆垒的作品倾心于记忆。从早期的《乌云》到现在的《夜》或《广场》都是。观者一开始,常会注意其呈现中流露的古典情绪,对“品质”的要求,这正是“古典”的核心标准,其在如今业界绝不多见的完成度,古典的语言叫作“精美”;广义而言,这也可称为艺术家记忆的一部分。不过细看下来,他对记忆的处理,或者说相处方式更加耐人寻味。
比如《尽头的塔》。有识者自然马上想起塔特林的塔,人类历史中大时代的丰碑,与记忆之碑:个人与集体、家国政治等具体成为艺术,如此挥之不去。对这样的“大问题”,陆垒的处理是沉着的。相比之下,同为记忆,他的《乌鸦泉》则仿佛诗意很多:或者如艺术家自己说的,走到“奇怪的方向”,不好把握了。
《乌鸦泉》要说的是“对花园的迷恋”,艺术家自称;而这与一代人记忆中的“乌鸦喝水”的故事相距甚远了。不是吗?聪明的乌鸦渴了要喝水,陆垒却为其建造起一座花园:这大门洞开的高雅围墙之内平整空洞,供奉的是一颗大大的孤单的心,而非诗人艺术家饮之不尽的飞马之泉。这里,艺术家精致的虚无扑面而来了:或者,就如卡夫卡笔下“法的门前”至死不得而入的那人,一朝得入,只见空空如也,一切如何是好?
这作品令人久久难忘,或者,它挑战了作为艺术家同代人的我的记忆,让我进入不安之中。后来想到的,是“现代”,这二字重要,大诗人爱伦坡的诗《乌鸦》。夜半独坐之人听到叩门,却发现来访者竟是”一只神圣往昔的健壮乌鸦”慢慢走进房间;而最终,意欲“留给我完整的孤独”的诗人梦想被无情打碎,被夜半怪客乌鸦反复念道的四个字:永不复还!想来记忆也并不保证给人以幸福,它甚至会打碎那最后的珍宝“完整的孤独”:记忆一盘散沙,谁来将历史聚沙成塔?
陆垒的方法,是将一些记忆的“东西放大,然后固定”。而要做到这固定,艺术家本人得先在历史之流里稳住心神,小心从事。在他的《重大场合中被放大的局部》中,艺术家“在空旷的空间里混杂出一个和物质有关的记忆”:这里有礼堂,旋转的雕像仿佛是无处不在的标语,还有蝙蝠;会飞。 而说到艺术家的“方法”,不如说是“道路”或找路:蝙蝠可以在黑暗中找到自己的路,因为它会“避开”种种障碍存在。在另一件以蝙蝠为主角的作品《蝙蝠会议》中,台面上聚集起玻璃耳朵:这“如同脆弱而无知的人群”的存在不也是整片障碍?艺术家的找路并不容易:他不能像爱伦坡笔下的诗人那样,只是愤怒的赶走乌鸦;他不得不做的,是看清楚,是主动出击,将某些东西牢牢把握;与此同时,他得允许自己让某些东西沉入黑暗,或留待他日,或永久不见。在虚无之夜中,这需要坚定的自我审视,与一些更为坚硬的自我克服?
于是陆垒的作品中多有动物,也许并不奇怪了。这次展览总共七种左右的动物出演,甚至可以说是领会其全部作品的一条重要线路。动物,往往提示着人类的不足,失落,领悟,或目标:比如中世纪的神秘之作,从作品来看,或者陆对此曾有留意,或尼采笔下的人之变形:不满人类的人,追求超越的人。在其《广场》中,观者的耳朵会遇见鸽子的声音:鸽子在说话;或者,在评述紧张的、空旷却充满各种各样记忆的广场空间,在聚集的大喇叭与聚集的更多的耳朵旁边?它说什么?而艺术家不止一次使用的摩尔斯码又在说什么?但,这都是虚无之中的道路,通向黎明的线索。
陆垒的作品不多,却多令我感受到一种“虚无”。惟其精致,更让人以身相会,甚至时有把玩的冲动。“我们不是在无限的虚空中徘徊吗?空虚的虚空不是对着我们呼气吗?”尼采的话,说的正好。而在这历史剧变如剧的大时代,尼采曾孤军深入的虚无主义已经如雾霾蔽日,深入人心了。记忆与历史的重负之下,必生虚无。而在尼采看来,乌云压城,乌鸦来访,正是人类长夜如磐的历史现实;但对“主动的虚无主义”的人来说,这也正是人必须自我克服的核心阶段,一种面向新的时代的过渡运动。而在陆的作品里,我们自能捕捉到其自有的路线:作为思想方式的与虚无的相处,略显逆时而起的制作意识,以隐忍的孤独,与优柔的执著
所以,读陆垒的作品,常常感动于那件《风中的桥》。艺术家说,这是“一个重要的集体记忆的表述”:桥是路,却是危险的路,甚至如答案在风中飘荡,不知何所之。它通向未来,但未来何时来,何所来,是毕竟不明的;而不似那塔,巴别塔,人类欲望之路,冲动与毁灭。或者说,桥可以提示作为“过渡”的人:通向新的人类。这桥,正是艺术家的工作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