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是我的挚爱,她不离,我不弃
采访: Michael Wuerges
摄影: Maximilian Pramatarov
丹尼尔·多米格(Daniel Domig)挑战着数字媒体时代所带来的迅速的观看习惯和快速图像消费。他用敏锐利落的笔触传达着他的视觉宣言。当我们走进他位于维也纳第七区的工作室时,丹尼尔已经在加拿大式的壁炉里生好了火,房间里弥漫着令人愉悦的油画颜料味道。
丹尼尔,寒冷的天气似乎不会影响你,是因为你出生于加拿大吗?
是的,你说得对,我出生在加拿大,我的父亲是奥地利人,当时他正在加拿大学习。两年后,我的父母回到了奥地利,也是我成长的地方。因为我的母亲是美国人,我成长在双语的环境中,我也时不时会回到美国。我哥哥依然生活在纽约,他是一个演员。我姐姐和我决定留在欧洲,那个时候我开始在维也纳美术学院学习。
你还会在美国待一段时间吗?
会的,我最近经常在纽约举办展览。我先是在我纽约的代理人Jane Kim的Thrust Projects里举办了展览,之后又在她的33 Orchard画廊举办展览。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变成了很好的朋友。这在本质上概括了我跟藏家、画廊主,或者其他同事的关系。
你并不是出身于艺术世家。你的父母都是治疗师,并没有从事创造性的职业。你是怎么走上艺术之路的呢?
我的哥哥姐姐和我都认为出生在一个奥地利父亲和美国母亲的家庭中,这种文化差异带来的张力促成我选择了艺术。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父母双方家庭的经济差异。在美国,通常有两三辆车,冰箱也是我们的四倍大。当时我们就意识到,这里是一个不同的国家,拥有不同的文化。而在我们的小家里,却能将差异的文化相融合,让我们准备好理解什么是可能的,我们可以如何生活。我们在萨尔茨堡读的高中以艺术和音乐见长,很多校友如今都成为了音乐家或者艺术家。当时我们容易受同伴影响,我们也是一群彼此支持的好朋友。
当时你就已经决定要学习艺术了吗?
我很幸运,有一种天生的、几乎是直觉性的创作艺术的倾向。当人们问我是否应该从事艺术时,我的回答通常是:如果要在艺术和另一件事情之间做一个选择,那就选择另一件事情吧。事实上,对于大多数艺术专业的学生来说,毕业后的发展并不尽如期待。但因为只有成功的艺术家会被采访,公众的看法往往是片面的。应该创办一本杂志,只采访那些学过艺术但现在却从事银行业的人。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能够在很小的时候就选择艺术,而我的父母与艺术毫无关系。事实上,我理解中的艺术家生活相当浪漫。我假设我会一直贫穷,只靠自己的理想而生活。死后,我的作品会在父母家的地下室里被发现,并且大家还觉得作品不错。
你认为现在的艺术学生缺乏这种理想主义吗?
在我看来,有些人决定学习艺术是基于一种误解。他们认为,只要创作出好的艺术作品并找到一家画廊,一切都会顺利进行。但如果不成功,而大多数人确实不成功,那他们该怎么办呢?在一二十年的时间里,你如何能够每天都待在工作室里,而不仅仅是偶尔去一下。也许有一天,你的作品会得到认可。如果你幸运的话,这会在你的有生之年发生,否则,会在你死后才发生。
你目前正在创作一幅非常大的油画,与你其他作品的尺寸相比,这相当不寻常。
确实如此。我才刚刚开始创作这幅作品。它是为维也纳总医院(AKH)的福音派教堂创作的——这是一块四旬期用的布。它应该在圣灰星期三之前完成,这也是为什么我在过去两周里几乎一直在不间断地工作。事实上,这是我创作过最大的作品。我得把它卷起来,才能通过工作室的门,运输出去。
你如何开始创作一幅作品?你会先准备一个草图吗?
不,没有草图。实际上我遵循的是抽象表现主义的方法,我只是开始创作,看会发生什么。我的画布大部分都没有打底,绘画主题也是渐进生长。比如这些波浪线(在四旬期布上)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为了加快绘画过程,我没有从管子里挤出颜料然后用画笔涂抹,而是直接用管子涂抹;这让人想起用粘土建模,材料非常灵活,可以在任何时候变化。基本上这里的过程是一样的。开始时,画布上有很多原材料,然后被塑造成型,这个转变过程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另一种方法只是执行一个预先构思好的画面,我觉得这很无聊。看到绘画行动过程中隐藏着什么会更令人兴奋。
人们无法真正谈论偶然。你不能仅仅随意地画出线条,然后想:我可以把眼睛放在这里,或者放在那里。
吉尔·德勒兹曾将弗朗西斯·培根的绘画过程描述为“受控的杂乱”,我认为这与我的工作方式最为接近。事实上,艺术家永远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掌控一切。艺术家需要对其所运用的材料有所尊重。这就像一位科学家,他多年来在实验室里收集数据,然后有一天他的研究经费突然被切断。他必须决定是放弃,还是花时间去尊重他积累的数据,仔细解读它。这就是我看待工作的方式。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一直在收集数据,一个由各种形象和形状组成的词汇表,我可能会用我的余生来试图理解它的全部意义。你必须总是回到实验室,处于放松的状态,并且相信你能找到意义,找到目的。
你的作品总是具有某种具象性。
是的,形象总是会出现,但它们很少结构正确、比例适当。我想大家一看便知,我并不关心纯粹的写实。尽管使用照片的方法合乎常理,培根也仅是将照片作为视觉参考,对我来说照片是通往照相写实主义的接口。说到底,就好像没有对自己图像的确认,就不能了解自己。对我来说,这也解释了人们对“自拍”的痴迷。我们对身体的意识似乎特别贫乏,以至于只能通过一遍遍地拍下身体的照片,来确认自我身份。相较于通过现实的摄影来获取理想化的完美影像,当下日新且遍及的数字技术提供了无限次的尝试,更容易达成完美的影像,我们可能会问自己,人类是如何在没有自拍杆的帮助下活了这么久。我绘画中的形象与不理解其外观的形象更为接近,因为这些图像没有了摄影的“切入点”,通常更难进入画面之中,这也是我不适用摄影图像作为模版或者参考的原因。
你参加过国内外诸多大型展览。站在展览的中心是什么感觉?
可以说,为了生存,这是“必要的罪过”。每个艺术家在举办展览并售出作品时都会感到高兴。对我来说,有一个非常实际的目的,那就是养家糊口。有些人真的对艺术非常感兴趣,并愿意为此花钱,这是很好的。这一直都是,也仍然是非常高尚的。我知道很多艺术家在展览场合会遇到困难,觉得非常紧张。人们必须学会如何参与其中,同时不否定自己,且坚持自己。
我感觉现在艺术专业的学生得到了更多关于如何推销自己的教导?
是的,与我在学校的时代相比,现在确实发生了“转变”。有些人能够出色地推销自己。但是,一旦他们凭借自我推销进入展览,他们所说的话与他们的作品之间往往存在很大的反差。如果让我在创作出好作品和擅长自我推销之间做选择,我会选择作品。毕竟,如果我不再能为自己的作品发声,那么作品必须为自己说话。
你之前提到过弗朗西斯·培根,他是你的英雄之一吗?
我对他的很多方面都很喜欢;他无疑是摄影时代中成功让具象绘画仍具活力的画家之一。从工作室照片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他所使用的照片必须服从他工作室的严格要求和他的工作方法。这些照片被撕成碎片散落在地板上,并被重新描绘。只有这样,他才将它们用作参考。在我看来,几乎总是有一种用抽象的、非正式的立场来反击摄影,这是最无趣的,因为它甚至没有尝试去回应摄影对形象的忠实表现。培根坚信,具象绘画在绘画中依然还有空间,这个具象既不会屈从于摄影,也不会因为摄影而黯然失色。
近年来,“后网络艺术”这个词已经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它描述的不是通过互联网创作艺术,而是利用在网上找到的材料进行创作的艺术家。基于我们以上讨论,你的世界与之截然不同。
在谈到数字艺术时,我注意到它主要使用互联网作为传播媒介,这导致了观看行为的加速。这与观看绘画是不同的。如果你不想只是看到一个再现或只是在Instagram上看作品,你就必须去作品所在的地方,去艺术家的工作室或画廊。这显然会放慢观看过程。人们可以轻松地滑动屏幕,浏览数字图像,且一次能抓取大量信息。我经常觉得,尽管许多数字艺术可能看起来非常前卫,但它们实则常常遵循非常保守的基于古典艺术作品的构图。一些艺术家采用的反美学态度也是如此,他们拍摄“尽可能丑陋”的东西,实则还是遵循了既定的艺术规范,只是被包装成像素化的jpeg图像。
伍迪·艾伦曾经说过:“如果一个人半年都不拍新电影,人们会立刻认为他每天睡到中午,整天就坐在沙发上。”你的工作日是怎样的呢?
由于我的孩子们起得很早,我的日常时间也很固定。我本质上是个喜欢睡懒觉的人,但我得送孩子们去托儿所和学校,然后再去工作室。家庭生活让我的工作和生活有了区隔,这样我不会在离开工作室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工作。在家里,我是不是艺术家其实并不重要,在家里我是丈夫,是父亲。因此,第二天我回到工作室时,头脑会更加清晰。
对于你的孩子们来说,他们的父亲不是银行家而是艺术家,他们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绘画是我的职业,他们偶尔会在我的工作室里待一会儿。但我故意将家庭和工作这两个领域分开——就像心脏外科医生也不会带他的孩子去工作一样——这样他们就觉得他们的父亲有一份普通的工作并且热爱这份工作。这给孩子传达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工作是美好的,充满光辉。人应该做让自己感到兴奋的事情,他们从未听到我说“哦,现在我又得去工作室了”,所以他们会对创造性和体力劳动有积极的看法,这是最宝贵的事情。我不介意他们以后做什么,如果他们将来在银行工作,我也不会介意。然而,如果我的孩子们中有人成为画家,我会感到无比骄傲。我曾经开了个愚蠢的玩笑:“我的孩子应该做些明智的事”,但现在我依然认为艺术是一项非常高尚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