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漫步巨人的遐想
作者:小水
小说(fiction)的部分魅力在于想象力和对现实重新组织的能力。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小说未必要依附于文字,一切虚构之物都可以是小说。《荒唐小说》是陆垒在上海的首次个展,他将多年来的记忆、感知和荒唐念头,以他拿手的装置与雕塑形式编织成了一部视觉小说。对陆垒来说,荒唐并不含有自嘲或反讽的意味,而是他心中艺术创作应有的样子。“艺术应该是荒唐的”,陆垒说。
在《荒唐小说》中,陆垒勾画了一个“漫游的巨人的狂想”。如同集体主义之化身的庞大巨人,徜徉于记忆之梦的领地中,为白日的狂想赋予坚硬、冰冷的实体。那些散落的巨大物件与场景,如同梦的碎片,以其熟悉又陌生的姿态,吸引着误入此地的渺小人类。厂房、烟囱、蝙蝠、扩音喇叭……除了在其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与儿时生活记忆有关的意象外,陆垒还将宇宙的、太空的维度纳入了作品之中,令展览呈现出更为开阔自由的格局,让人想起卡尔维诺《宇宙奇趣全集》中肆意疯狂的奇思妙想。当孤独的漫步者获得巨人的躯体,其遐想也随之千百倍地膨胀,将星辰与雷电玩弄于掌中,幻想的能量静静地溢出了雪白墙体围隔起的固有空间。
三个展厅如同小说的三个章节,分别展示了巨人的游戏、巨人的臆想、巨人的漫步三个架空主题。尽管陆垒并没有赋予“巨人”一个具体的形象,但通过将“巨人”作为主语置入叙事结构中,却使得这个庞然大物的影响力和印迹显得无处不在。观众穿行于三个展厅之间,丰富的意象游戏和开放性的叙事场景,让每个人都能在其中生产属于自己的故事。
《在寒冬,巨人们聚集在广场中心,用沙做的圆球按照星辰的方位,玩一种弹球游戏》这件作品,其标题就如同小说的片段,将极具故事性的画面带到观众眼前。用沙固定而成的大型浮雕,似大陆的板块般分散地置于地上,上面印刻着星图,四周散落着的沙球让人想起儿时玩耍的玻璃弹珠,然而其厚重的存在感和粗粝的材质却赋予了作品一种原始的神话性,仿佛某种远古遗迹。《在夏夜,巨人们用捕蝠器,召唤蝙蝠》则展示了巨人的另一项游戏——带有烟囱的苏联式厂房,被巨人当做捕捉蝙蝠的玩具。蝙蝠是陆垒常用的意象之一,来源于他儿时在化工部大院生活的记忆,废弃的工厂烟囱里住满了蝙蝠,漆黑的蝙蝠如黑烟般在高耸的圆筒中进出,使得工厂本身被剥离了其原始用途,仿佛变化为一个捕获蝙蝠的奇异装置。
《轰鸣万岁!》和《被闪电击中的W&H》展现了巨人的狂野臆想,并不实际存在于现场的轰鸣与雷电,以幻想的形式被召唤至此地,在精神层面施加给观众强有力的感官刺激。《轰鸣万岁!》让人想起陆垒的代表作之一《佯装自大狂》。作品由一左一右相对摆放的两件雕塑构成,敞口喇叭从缠绕状的耳蜗中延伸而出,如同具有思想的活物。它们面向彼此,既像是对抗的敌人,又仿佛是一族的同伴,观众从中听见的究竟是对话、争吵,亦或是对着虚空发出宣言?《被闪电击中的W&H》采用了铝、铜、榉木和玻璃等多种材质,同样以成对的形式呈现,两座巨大的半身像立于圆台之上,围绕着“头部”延伸出的金属尖刺使其成为一个天然的引雷装置,仿佛来自天外的闪电才是唯一点亮它的方法。作品名中的W和H,来自“王”和“后”的汉语首字母,却又偶然地契合了英语中夫妻(Husband & Wife)的缩写,让人对作品中两位“主角”的关系有了更丰富的遐想。
《圆括号长廊与卫生池》来自于陆垒对贴砖长廊和公共洗手池的记忆,他将原本长而直的走廊和水池进行了变形,走廊变为圆形广场,水泥板如括弧般从两侧将其围住,洗手池在造型上令人想起塔特林的第三国际纪念碑,如同一座螺旋形的高塔耸立于圆盘之上,水流通过龙头从高处流向低处,整体构造既像是对“花园中的喷泉”这一经典造园景观的戏仿,又像是对“广场-纪念碑”这一集体主义历史符号的追悼。同时艺术家也尽可能地保留了两者的使用功能,观众可以沿着巨人的足迹自由漫步走廊或是在水池边洗手,直接地用身体去感触只存在于幻想中的神秘场景。
《荒唐小说》延续了陆垒一贯的鲜明个人风格,无论是其冷酷克制的色彩表达、对于工业材质的敏感与掌控力,还是糅合了个人记忆与社会符号的神秘意象,都能让观众在第一时间辨认出艺术家的独特创作。人类总是会被自己成长期间的经历和环境所深刻影响,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且不可抗拒的,通过对集体主义遗留物的反复引用与变形,与对其结构、秩序与质感的强调,陆垒试图跳开老生常谈的政治批判与反思,以一种“无态度”的方式去展现自己对于工业时代的理解与捕捉。
在陆垒的计划中,在上海香格纳的展览,只是《荒唐小说》的部分篇章,今后还将以展览或作品的形式进行续写。对陆垒来说,虽然当作品呈现在大众眼前时会产生各种解读,但在创作的过程中,他秉持的最重要的原则就是“不为任何,只为自己”。这令人想起小说家塞林格曾说过的,“我是为自己而写作,只为了自我的愉悦。”敬只为自己!